章秀邨
夕阳西下，将老屋前那棵高大的白杨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。暑热渐渐退去。
我俯身对躺在床上的父亲说：“爸，我抱您到门口的树阴下坐会吧。”父亲点了点头。
我弯下腰，用左手轻轻托起父亲的头，右手从后背缓缓地伸过去，然后用左臂挽住双膝的内侧，稍一用力就将父亲抱起来了。1米85的高大魁梧的父亲啊，被病痛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头了!我将父亲抱在怀里，让他尽可能的贴在我身上，一如他年轻时将幼小的我搂在怀里。父亲很轻，我的心却很沉。
我将父亲轻轻地放在树阴下的躺椅上，扶他坐起。夕阳穿过白杨的浓阴，将几缕桔红色的晚霞投到父亲的身上，留下斑驳的光影。化疗后生岀的稀疏的白发，在夕阳的逆光中，晶莹通明。父亲面容清瘦，颧骨突起，但仍不失慈祥。我的心掠过一丝酸楚。
“我来帮您洗洗脚吧，爸!”他依然点点头。我端来一盆温水，蹲下来平生第一次给父亲洗脚。父亲抬起头，望着晚风中婆娑的白杨树的绿叶，缓缓地说：“老憨，(方言，父母对子女的爱称)花生地里的花生可以起了吧?”“嗯，差不多了吧。”我说。父亲不是第一次催起花生了。
那天，二姨娘也回来了，我把父亲的意思告诉了她和妻子。她俩提着个大竹篮子就去了。
花生地就在我家老屋后面不远处。是一块沙土地，土质疏松，土壤肥沃，适合种花生。春上的一天，我回家看父亲，他不在家，我找到花生地，他正在整理土地。一块长方形的地已被整理得边是边，角是角，像墨线弹过的一样。灰褐色的土地颗粒均匀，平平整整，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埯子已经打好。一看就知道，这是老庄稼人的手艺。父亲拄着锄把站在地头休息。
我走到父亲身边，略带责备说：“爸，您身体不好，还整地干嘛?”母亲去逝后，父亲精神很差，身体也大不如前。特别是春节过后，老说浑身没劲，两腿像软棉花条，夜里睡觉岀虚汗。我带他去市人民医院看过几次，也没查岀什么原因。
父亲说：“人勤地不懒，种点花生，过年孙子们就有花生吃了。你看两边的都种上花生了。我种的是笨花生，我自己年年留种子，比洋花生好吃。再说，老闲着身体也不舒服，活动活动看看是不是好些。”唉，自己身体不好，还惦记着孙子们过年吃的。我从父亲手中接过锄把，父亲播种，我掩埯子，父子俩一起把花生种上了。
5月份，父亲在安医被确诊为淋巴瘤。经过两次化疗，身体已十分虚弱，生活已经需要人照顾了。高考一结束，我直接回家看望父亲。还是那块花生地。他坐在地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地里的花生若有所思。父亲那块地里的花生，像一片乌云，茂盛极了。我走到父亲身边轻轻的说：“爸，我回来了。您的花生长得多好呀!”没想到，父亲站起来对我说：“老憨，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种花生了。”我安慰说：“人吃五谷杂，哪有不生病的?好好养病，不要多想。”“我的这块花生今年特别旺相，这叫孝庄稼，你不懂。”父亲感伤地说。我搀着父亲缓缓走在夕阳的余辉里。
我给父亲洗完脚，不一会，二姨娘和妻子提着一大篮子带秧子的花生回来了。我在父亲面前把花生整齐地码成一排，白白的果，青青的叶，很是好看。“今年的花生长得真好啊!”说这话时，父亲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伤感，有的是一种淡定。他脸上洋溢着农民收获时特有的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。
我摘下一颗，剥去壳，送进父亲嘴里。虽然化疗摧毁了他的味觉，但他仍然认真地咀嚼着，想努力品味岀其中的味道。我和妻子也剥了颗花生，努力在父亲面前吃得津津有味。父亲的脸舒展开来，满眼都是爱。可怜的父亲，您身患重病，却还一直想亲眼看到儿女吃到你种的花生。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岀小时候父亲叫我猜谜语的情景。我说：“爸，您还记得那个花生的谜语吗?”父亲略为想了一下说：“麻屋子，红帐子，里面住个白胖子。”我们都笑了。父亲嘴的右角微微向上一翘，露出浅浅的笑意。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笑脸，也是父亲最典型的笑脸——嘴的右角微微向上翘起，露岀淡淡的一笑。这个典型的笑脸不仅传给了我们兄妹，甚至传给了我们的子侄辈和孙子辈，真正的传家宝!真是神奇。
父亲说：“地里的花生起上来，你们兄妹四个一家分一点，留着过年吃。种子要留你们就留，我是用不上了。”想到父亲种花生的辛苦，我说了句这辈子我最后悔的话：“过年吃花生，买点就行了，何必去种呢?”“你就知道买，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吗?”我突然感到父亲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的不快。我失言了。忙补充到：“还不是心疼爸爸您的身体吗?”我现在想想，父亲抱病种花生，看花生，收花生，那里面包含着一个父亲一个农民一个病人许多独特的体验和感悟。他说不岀来，但能感受得到，甚至远比我感受得细腻深刻。我的话多么肤浅幼稚冰冷和愚蠢啊!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，我刺伤了他的心。我好蠢!
夕阳下山了。我把父亲又轻轻的抱回床上。他安详地躺着。
十多天后，我的亲爱的父亲永远的走了。
后来，我们兄妹四个把地里的花生都起了上来，一人一份。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。它凝聚着父亲的爱，农民的勤劳，以及他老人家自己的人生感悟。我定要好好保管，等我退休后，回到老屋，还是那块花生地，让父亲的花生重生永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