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贵祥

　　漫天飞雪在落到地面之前变成雨，于是视野里就出现这样的奇观：头顶以上飘雪，眼睛以下飘雨。更绝的是，车队穿过城中的时候，还有些许阳光照射在远方的郊外，那里就是我们的“北兵营”——很多年过去了，这个景象一直储存在我的脑海里，挥之不去，如梦似幻。没想到，我们刚参军，战争风声就呼啸而至。训练动员的时候，已经升任营长的老连长谢必绪给我们讲课，我牢牢记住了一句话：在战场上，只有第一，没有第二!

　　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，发生在应急训练考核结束后的午饭前，整队唱了歌，大家正要进饭堂，有线班副班长王跃进突然站出队列说，等一等，我说两句。王跃进说，在这次考核中，个别同志骄傲自满，只拿了第二名，记大过一次。说完，他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，并且转身回到宿舍。那个中午，王跃进没有吃饭。

　　此后不久，就开到南方参战，首先是孤山高地进攻战斗，然后是班占外围战斗，接着就是军史留名的班占西侧长形高地战斗。一路转战，连队荣立集体一等功，涌现了战斗英雄王聚华，指导员赵蜀川等人荣立二等功，王跃进等二十多人立了三等功，我作为一名新兵居然名列其中。我那个连队啊，说英雄辈出有点夸张，但确实一直有一股虎虎生威的精气神，后来不知道又干了多少“第一”的事情。我当排长的时候，帮助驻地公园修建“军民连心湖”，因为连长和副连长参加整党学习，指导员王道聚指定我负责，我带着几个战士，其中有个大个子武汉兵，长得白白净净的，名叫陈伟，像牛一样拉板车运土方，王指导员更是身先士卒，连续几天没下工地。可是工程结束后张副营长讲评，我们连队意外地没有拔得头筹，我委屈得跟副营长吵了一架。施工结束后，回到连队，指导员爱人做了几个菜犒劳我们，恰好连长余文凯和副连长华振东也回来了，我们几个喝得酩酊大醉。当晚团里放电影，我稀里糊涂地被战友强行拉出去相亲，结果被夜风一吹，吐了女方一身。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女孩长得什么样，想想挺丢人。

　　再后来，我离开了北兵营，上军校，调北京，并开始写小说，《弹道无痕》《潇洒行军》都生长于那块土地，再往后创作的长篇小说《仰角》《明天战争》《特务连》等等，也是以北兵营为背景的，北兵营一代又一代官兵的故事，北兵营门前永远的“八路”公共汽车，北兵营西边那个被我们当作训练场的荒废的机场，不知道给了我多少灵感和素材。

　　2014年，我们全家回到第二故乡过春节，住在军分区招待所里。除夕之夜，我和几个战友驱车到北兵营外面兜了几圈，兴之所至，还诌了一段顺口溜：久有思乡情，重返太行山。洹河桥头看新楼，北兵营外寻旧店。战友相约至，醉在往事间。

　　正月初二，我按照当地风俗“回娘家”，团政委廖峰陪我在营区走走看看。原先的营房变成了楼房，树长高了，路长宽了，可是，我的心里却感到了莫名的失落，大约是怀旧心理在起作用吧。直到在老连队的荣誉室里，看到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，心里才好受一些。廖政委把连队集合起来，让我讲话，我讲了这个连队的光荣历史和光荣的精神，讲了老连长的那句话和王跃进的故事，然后我们一起唱起了连歌：红军的后代八路的兵，战火锤炼铁的精神;白山黑水初露锋芒，三下江南四战四平;渡江战役激流勇进，千里追敌风卷残云;保边疆大炮上刺刀，卫祖国热血洒丛林;青春无悔，弹道无痕……

　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如果说第一故乡给了我们第一生命，那么，军营，我们的第二故乡，则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。几十年来，我情感的根一直扎在我的北兵营，我的每一部作品，都有那块土地的气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