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乃元

年终岁尾,每当大街小巷挂满各式各样的春联,我总会想起父亲。
父亲写得一手好字,高小毕业,乡里请他到农中代课。后来“反右”开始,因爷爷曾经任过国民党的干部,他第一个回家务农。落实政策后,他有两个选择:一是继续在农中教书,月薪26元;一是到县城的一家集体企业上班,月薪84元。考虑到子女多、负担重,父亲还是选择了后者。
县城离家几十里,父亲每次往返都是步行;尽管回家一次要好几个小时,但父亲回家的脚步依然勤快。逢年过节,他一定回来;春播夏种、秋收冬藏,父亲便请个长假回家帮母亲。他知道,一个女人,领着五个孩子,种着几十亩地,太辛苦了。父亲的单位,每年春节的假期是固定的,总是腊月二十八放假,过年初六上班。这一个星期,是我们家一年中难得团圆的七天。
然而,除夕那天,却是父亲最忙碌的日子。早饭刚过,村里村外的乡邻就陆续来找父亲写春联了。父亲从屋里搬出八仙桌,找出尘封的笔墨纸砚,磨墨折纸,准备为乡邻们挥毫泼墨。此时,秸秆围成的小院站满了村邻,小院又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。
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,父亲问清第一个村邻要写的数目,便铺开红纸,合理布局每个字的间架结构。现在,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写春联时的情景:端坐桌旁,右手握笔,左手压纸,眼望前方,略一沉吟,提笔纸上,横撇竖捺,笔走龙蛇,流转腾挪,一气呵成。等到下联的最后一字落笔,旁边候着的村邻便赶紧提了对联两头到一边晾干墨汗。
当时,农村人家的门对大致是这样的:大门、正屋各一副大对,偏屋、厨房各一副小对,再加上四副横批。一家写下来大概要花上父亲一刻钟的时间。如果一户一户地写,那么最后来的村邻恐怕要等到傍晚。按我们当地的风俗,春联最好在中午前贴上。因此,父亲就为每家每户先写上一副,叫他们先拿回家贴,然后再为另一家写一副,统筹安排,这样每人都不会等得焦躁。即便如此,等到最后的村邻拿走春联时,往往晌午已过,而我们家的春联,常常还未动笔。
至今我还记得1997年——也就是我考上大学那年,父亲为大哥家写的那一副春联:邦多贤才定强盛,家有长子更和谐。横批:国泰民安。这副对联,既纪念了国事,又记录了家事,其中包含的那一份欣喜,我一直到多年后才慢慢体会。当然,当时我们以为父亲只是在夸大哥。那些年,父亲一人在外,我们娘四个和大哥一家在乡下种田。母亲毕竟是女人,有些事不好出面。这时总是大哥去办理,而大哥也从未辜负父母的心意,作为长子,除了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得红红火火,还照顾好弟妹,家里家外,面面俱到,甚至督促我考进了高校。村邻都夸大哥不简单,也许,这就是父亲创作那副春联的原因吧。
三哥结婚时,父亲写的婚联竟然是老杜的诗句:香稻啄馀鹦鹉粒,碧梧栖老凤凰枝。对于1935年出生,历经解放战争、“反右”、三年自然灾害、文革、改革开放的父亲来说,2003年算是他一生中的“开元盛世”了。当然,2003年我们家还有一件大事——三哥终于结婚了。说起三哥的婚事,可算费了不少周折。母亲去世时,我和三哥都未成年。后来,我结婚的时候三哥还一直未找好对象。一家人都着急,尤其是父亲和大哥,四处托人说媒。直到三哥31岁那年,我的舅舅才为他敲定一门婚事。办喜事那两天,父亲格外高兴。记得贴好婚联的那一晚,父亲到母亲的坟上,一边烧纸,一边哽咽地说:“孩儿他妈啊,你这下可以合上眼了,你的三子也成家了……”
把一家人拉扯大了,父亲也就退休了。这时,春联已批量印刷,实惠又好看,找父亲写春联的村邻渐渐少了。每次走过街头巷尾,看着那眼花瞭乱的春联,父亲只是淡淡一笑,然后摇摇头,意味深长地说:“现在真正懂字的人有几个呢?”
又是一年除夕近,父亲去世已有八个年头了。由于工作调动,我不停地换单位换房子,可家里却一直不曾贴过春联。因为每到此时,我总会想起父亲又端坐在老家的八仙桌前,握笔沉吟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