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军

　　一

　　我有两个多月未见父亲了，甚是想念。

　　自从母亲病逝后，家中就只剩老父亲守家了。每每想到老父亲独自一人在家，只有孤灯相伴，心里就难受至极。我们兄妹三个各自成家，都是在外工作，平时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老父亲。每每邀他与我们同住，他总是拒绝，说身体还硬朗。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离开故土，舍不得老屋后山坡上静卧的母亲。

　　姐姐来电，说父亲电话打不通，不知咋回事。我心急火燎驱车回老家看看。父亲戴着老花眼镜，透过厚厚的镜片，木讷地，双手吃力地弯下腰拣择从菜地里拽扯回来的扁豆，肥大又微驼的身躯塞在一张多年前小竹椅里，小竹椅不时地发出抗议声，好像随时都要散架似的。一缕阳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灶房上的窗，射向屋内凹凸不平的地面，一只小鸡怯怯地孤独地唱着单调的歌，在屋内逡巡。见我到来，惊慌地跑开去。父亲缓缓地抬起头，迟疑着仔细地辨认出是我，一丝惊喜划过眼帘，双手局促地扶着身后的墙，努力地连试了两次，终从竹椅里拔出身子说：“回来啦……”!“嗯，爸……”愧疚之情从心底涌出。此刻墙上母亲的遗像好像有了一丝笑容，还像往常一样温情地欢迎我回家。我的心不安、自责和悲伤起来。

　　二

　　小时候，父亲的脊梁就是我们的战场。每当父母收工回来，母亲一头钻进厨房，弟弟便爬上父亲的脊梁，父亲配合我们，背着弟弟在前面跑，我一边追逐，一边气喘吁吁。感觉父亲是那么健壮，脊梁是那么宽广。父亲似乎挥挥手就挡住山那边飘过来的云，举起胳膊就能撑住天，我们沉醉在小山村的童年时光。

　　时光荏苒，不知不觉我进入了高中学堂。高中离家有60余华里，那个年代，经济拮据，虽有部分路段可乘车，但我们都是用脚丈量。开学时，父亲一头挑着小木箱，一头挑着干粮和换洗衣裳。我远远跟着，扁担弯弯，山路蜿蜒，父亲挺拔的脊梁，汗水流淌，希望也倔强地流淌。

　　高二下，我发了高烧，全身起满疙瘩，疼痛难忍。第二天整个人都有点恍惚，粒米未进。同村同学捎信给我父亲，父亲穿着泛黄的衬衣，套着双没有跟的胶鞋，跑进宿舍，从怀里摸出几颗花生糖放我嘴里，背起我一口气跑回村庄，我记得当时晕晕的，趴在父亲背上，山风和云在耳边飘，平时三个小时走完的路程父亲一个多小时就走完。医生说，我高烧40度，又出水痘，如果来晚了，后果……父亲抹了抹脸上的汗，努力地挤出劫难后的笑颜。

　　记得我走出校门，开始融入打工浪潮。父亲送我到车站，从衣裤里掏出用手帕包裹着的几张十元零钱，递给我说：“在家千日好，出门一时难。”然后挥挥手，留下一个离去的背影。那年父亲节，独在异乡，我静静坐在河边芦苇荡。一行大雁飞过，是飞回故乡吧!一只雏雁从空中滑落，好像是生病了，立在芦苇杆上，叫声凄厉。忽然从空中飘来一对大雁，围着雏雁叫声不断，那该是它的爸爸妈妈吧!那一刻突然很想家。

　　三

　　见父亲无事，我稍心安，递上几百元钱匆匆又往我的小窝赶，那里有工作待做，有按揭贷款待还，有自己人情世故需维持，有儿子待培养……父亲不舍地站起身，连声说吃过再回去吧，吃过再回去吧，一边迈着沉重的脚步送我到门前。父亲手指着院门边堆放整齐、已遮住整面墙壁的木柴，欣慰地说:“过年时你们都回来，有柴烤火了”。

　　我想起来了，有次周一来得晚，已是下午三点多，日已偏西。早春时节的山区，一到下午3点过后，有点薄凉，风一吹仿佛又回到隆冬。我慢慢地将车驶近老屋，把车窗玻璃摇下，只见老屋门外稻场上一老人光着上身，双手紧握斧子，戴着老花镜，身子向前微倾，好似在瞄准什么。身后是堆放整齐的木柴，是我们这儿每家每户冬季烧火取暖用的。只见他慢慢地，积蓄全身的力量，给目标致命一击。赤裸的脊背像一张弯弓，脊梁上，可以清晰地看清楚脊椎骨的纹理。黝黑的皮肤紧紧敷在脊背上，缺少肌肉的填充，显得单薄。随着身子移动，脊椎在动，皮肤跟着动。皮肤上渗出的汗珠往下落，黝黑的肌肤被下山的太阳映成了古铜色，蓬松的白发杂乱地堆积在头上，像一尊雕像……此时已正午，阳光照的人懒懒的，动作也迟缓了些。父亲满头白发闪着银光，佝偻的身子在地上影出一个小S型图案。我朝大马路方向走一步，父亲不舍地紧跟一步。我的心猛地一紧：今天我已中年，父亲到暮年。

　　别老，陪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