束红梅
当车子驶进淮阴县境内,我开始激动,话也多了起来。急切盼望着早点见到老家的亲人、老家的风貌。
想回老家,是我多年的愿望。父母去世后,这种愿望越发强烈。
四岁的时候,随父母回老家一次。幼小的我依稀记得老家的草房和那土墙围的院子。奶奶抱我到怀里,高兴地笑。门前一棵大枣树,有大孩子敲枣给我吃。这个记忆我牢牢记在心里,想想就感到满足和珍贵。我没有见过爷爷,也没有见过姥爷、姥姥。从小到大,我非常羡慕那些被爷爷奶奶、姥爷姥姥疼得发腻的孩子。作为孙子辈,只有奶奶抱我亲我这一个时刻,弥补我一直以来的缺憾。
二姐笑我,四岁的事你能记得?我说,别的不记得,就回老家这事,从小到大我记得特别牢。二姐大我十九岁,今年七十多岁了。她童年的记忆都是老家的田园山水。她对故乡的人和事更熟悉,更牵挂。
堂哥早在路边等候我们。到家了,终于到家了!回到养育父母的这块土地,我的心激动、兴奋,愉悦,快乐!我的眼睛贪婪地拍摄着家乡的房舍草木,看哪都亲切,看哪都新鲜。祖屋草房没有了,如今堂哥堂弟俩背靠背盖的楼房宽敞明亮,配有超大的院子。既相连,又各自独立有对外的门楼子。堂哥家九十年代盖的二层小楼,现在只堆放粮食农具,前几年,又重新盖了一座三层小楼,新派的设计和装潢,大方美观。
房前屋后的瓜果蔬菜,茂盛丰硕。馋死我了!我很好奇,墙上的丝瓜、架上带霜的大冬瓜、田里的紫茄子、藤上的扁豆、老黄的毛豆、地上的黄南瓜等等,怎么都不摘啊?
堂哥叹口气说:“小妹啊!我们现在都是留守老人了。白天就我和你小婶子在家。你堂嫂和你堂弟、弟媳都早出晚归去打工。吃不了,也没人弄。”
唉!这就是现在讲的空心农村吗?难怪来的路上看见有些田地荒芜着,有的楼房无人居住,门前的草都长好高。
二姐安慰说:“孩子们都在城市安家了,你也宽心了。”“嗯哪!大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工作成家了,小儿子大学毕业做了几年海员,后来在淮阴县城工作安家了。十天半个月的,小儿子一家回来摘些果蔬带回县城。堂弟家大女儿大学毕业后,在连云港工作,小儿子在县城读重点高中。”堂哥说到这些,很是自豪,发自心底的笑容灿烂了堂哥瘦削的脸。我们听了也从心底高兴。叔叔家的儿子辈勤劳致富,孙子辈用知识改变命运。都很努力争气,不仅物质上脱贫,更是在精神上脱贫了。
硕果丰满的秋田园吸引着我。我拔花生、掰玉米,割韭菜、摘丝瓜,扁豆、毛豆、茄子、白菜弄了一大篮子,还嚷着要去挖山芋。堂哥笑道:“你还想去割稻子吗?”
小婶子说,过来歇歇吧。那是下午四点多钟,太阳斜斜地照进院子,我们边整蔬菜边唠家常,堂姐夫在厨房准备晚饭。他可是这一带有名的大厨,专门赶过来做他拿手的淮扬菜给我们吃。小花狗静静地趴在小婶子脚下,舒服地伸着长腿。一群鸡在院子一角啄食,小黄狗随着堂哥的走动窜前攒后,异常活泼,不时地摇着尾巴蹭蹭我和二姐,好一幅温馨恬静的乡村画卷。我闭上眼睛满足地享受这一切,满心都是安宁和幸福。
晚饭是丰盛的淮扬菜家宴。香喷喷绿色环保菜,吃得我放不下筷子。最美味的是今年刚打下的玉米熬成的玉米粥,丝丝香甜,还有我自己拔的花生,水煮花生。家乡的山芋特别得细腻清香,甜爽度好。撑得我肚滚腰圆,心满意足。
家乡的夜,静谧安宁。一夜无梦,故乡土地犹如母亲的怀抱,让我睡得踏实、安心。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。二楼朝东的房间,隔着窗帘也是满屋阳光灿烂。我拉开窗帘,正前方就是原祖屋,父母居住的地方。现在上面种了玉米,透过青纱,我想像着父母在祖屋生活的场景,想像着父母日出日落地辛劳耕作。父亲心灵手巧,做农活之余还做家具,自己做的胡琴也是琴声悠扬。母亲曾说过,她爱听父亲拉胡琴。我久久地凝视,眼眶湿润。思念父母的情感浓浓地化成愁绪,转瞬又感受到了父母的拥抱,听见了父母的笑声,看见了父母的笑容。一颗漂浮的心,好像又找到了依靠。
祖屋门前的枣树被砍了,幸好柿子树还在。斑驳的树皮是否还残留着父母当年抚摸的余温?累累柿子垂枝触地,是否还记得父母当年摘柿子时的欢笑?
我的父母,我的祖先,这一方水土养育了他们,也养育了我们。祭祖寻根,沿着父母的足迹,在故乡土地里找寻我们的根,找寻我们思念的安放处。
我多年的心愿,回老家祭奠我的爷爷奶奶。
可惜,爷爷奶奶的坟头被平了。原来安葬爷爷奶奶的那块田,紧靠盐河边,紧挨着我们家祖屋的地方,是一块风水好田。后来生产队重新分配田地,把那块田分给了别人家。那家人在这块田上盖了房,秋天长着玉米。玉米田靠西是条路,隔着路,我按照家乡习俗,遥祭爷爷奶奶。点燃纸钱,磕头跪拜爷爷奶奶,向他们诉说孙女心头积攒了几十年的思念情感和话语。袅袅青烟升腾,在纸钱即将烧完之际,突然来了一阵风,一缕青烟直直地飘向爷爷奶奶坟头的方向。我喊堂哥:“快看,爷爷奶奶听见我说话了,他们知道最小的孙女回来祭拜了。他们知道最小的孙女回来,他们高兴着呢!”
我跟随堂哥去了小张集。这是父母口中经常提到的地方。那时候,父亲参加了新四军,家中生活贫穷艰难。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点枣、柿子、花生等东西拿到小张集卖,带着三个孩子煎熬度日。今天我站在小张集,站在父母曾经踏足的土地上,想像父母当年在这里奔波赶集的艰辛,更增添了我对父母的思念之情。
在盐河边父母曾经耕种过的山芋地,我用力地刨土翻挖山芋,久久地注视手中的山芋藤叶。母亲说过,家中没有粮食,最后山芋藤、山芋叶吃完了,就去吃野菜、吃树皮。想到此,泪水忍不住滚落在地。我使劲地刨挖,在父母耕种过的土地上,嗅着他们的气息,汲取他们的力量。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心与故土还有父母融为了一体,我不孤单了,也不悲伤了。曾经,我说过,父亲走了,我感到悲伤,母亲走了,我感到哀伤,感觉自己像个孤儿,精神灵魂上的孤儿。如今,我流的汗和父母当年留的汗,在我们这块祖田里融为一体。我寻到了我的根,寻到了父母永远的爱。
祖田一块块散落在故乡村落里。堂弟媳领着我看了一处又一处。父母耕种过的一块大田,如今稻穗沉沉地垂下来。以前,老家苏北是盐碱地,薄田瘦地,小麦、玉米、山芋是主粮,一年到头,缺衣少粮,父母少不了要接济叔叔家、舅舅家。现在好了,国家进行土壤改良,实行科学种田,引水进苏北广大地区,使得这里也可以种水稻,产大米了。
50年才回老家,县城里的姊妹,还有附近庄子的亲戚都来家里团聚了。我与很多亲戚互相都是第一次见。平时在家只有父母、哥哥姐姐们,现在一下子涌出那么多亲人,顿时感到心里热乎乎暖洋洋的。亲人们热情地嘘寒问暖,宠溺甜蜜地围在身边,我真是从心底滋润甘甜,一颗欢喜的心时时刻刻要被熔化了似的。
家乡的亲人表达感情含蓄深情。没有热烈的拥抱,没有动人华丽的辞藻,有的是盛意诚心的待客和掏心窝子的家常话,还有花样繁多层层叠叠的丰盛菜肴。大家庭的幸福就是这样简单真实,又是这样的深沉炙热,滚烫热情。真是幸福快乐,开心欢畅。波涛般一浪浪拍打心怀的亲情,了无痕迹地化解了我心底多年的积瘀,乡音乡味冲走了我忧伤沉郁的思乡惆怅。
在老家的日子,吃得香,睡得沉。心情舒畅,精神愉悦。思念父母、思念家乡的愁在这里消弭融化。自父母去世后一直抑郁的心情得以纾解放松。在故乡故土寻到了我们的根,寻到了对父母思念情感的安放之处。心不再漂泊,灵魂不再散乱。思念故乡的情感在亲人们的一粥一饭中得以释放,思念父母的伤痛在故乡的土地上被抚平宽慰。
临行分别,亲人们送了又送,别了又别。还未说再见,别离的乡愁就已经蔓延心头。月是故乡明,难怪古话说:“难离故土,故土难离”。
我的行囊里装满了老家的柿子、花生、山芋、毛豆等,还想带那碧绿滴翠的韭菜。都是亲人们精挑细选清洗晾晒过的,粒粒饱满,颗颗丰润,满满都是爱。我要带回去,带给姐姐哥哥们吃。让家乡食物的美味抚慰他们思乡的痛,让故乡泥土的芳香缓解他们的思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