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孔文
2016年3月3日的早晨,天降洗尘雨。约半个时辰后,天开云霁,阳光雀跃,风送花香。清朗的晨光中,我们一行人送别作家京隆。
在梅山这座越摊越大的城市里,真正的写作者,熊猫般稀有。2005年,34岁的我遇到了73岁的京隆,简直是尴尬中的一缕清喜。时值五月,几点太阳雨洒过,阳光如洗,榴花更红。他夹着一把旧雨伞,拎着一方便袋的信纸和报纸来找我。我正在电脑上左冲右突,几乎没时间搭理他。好在他是一个很大度也很淡泊的人,并不在意我的随意,也或许能理解我的无奈。我俩随后十年多的交往,就从这天开始。
当我回过头去看这十几年时,才发现与京隆交心并不多。平时到他那里去,大都是他在说,我在听。他是一个奉文学为宗教的人,一提到文学很快就能进入境界,口若悬河、滔滔不绝。许多次晚饭后去他那里闲谈,临别时,月上中天,四周安静,一个人寂寞地走在街上,心头感觉沉甸甸的。
京隆给我最大的帮助,是他端正了我对文学和写作的态度。这么多年,我始终在单位写材料,写点文艺作品完全是为了放松心情、排遣抑郁,因此文字乃至思想都有轻佻的一面。京隆不!他认真、执着,甚至有点刻板。当年他不会用电脑打字,就用手写,写好后,有好几次请我帮打。那字写得方方正正、一丝不苟,标点符号也标得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。有几次,稿件打出来后,他还得修改三遍五遍。而我不是这样,一篇文字,敲敲打打后,点开编辑邮箱就发送,能登则好,不登“也熊”。以人为镜,渐知得失。在京隆的一次又一次帮助下,在数次投稿的成功与失败中,我终于悟透“文章不写一句空”的道理。京隆点拨我,让我多读名作名著,深刻领会为文者的创作态度和为文风范。我照做了,自然受益匪浅。
京隆的生活很有规律,早晨买菜,傍晚常常跳舞,而后散步。与我“饱一顿、饥一顿”的生活节奏差距很大。很多次,我从办公室加班回来,急匆匆地走在广场上,看到他在那里悠闲地跳着舞,突觉一个真正文人的自由与清欢。他这一生,虽有多次能留在省里、市里工作的机会,可他主动放弃了,自愿来到这个崇山峻岭的大山区研究文化,一条路走到黑,头撞南墙不转弯。正因为懒得为官、懒得高高在上,他才没有遭遇官场的羁绊和纷繁关系的倾轧,因此活得月白风清、心地透明,退休之后自由度更高。体制保障了衣食住行,文学让其得偿所愿,他的一生虽然活得清贫,但并不辛苦,更不像有些人,心里苦,且苦得无处倾诉。
京隆有遗憾,他多次说,“这里是文化的荒漠”。诚然,这里的文人太少了,认真从事文学的人更少。人少,氛围就起不来,气候更难形成。在一个至今还没有实现整体脱贫的地区,发展文化确实有许多短板,搞文学的人也容易受到经济因素的制约。那些年,我除了加班,还得给老婆换工作、给儿子找学校、办房贷还按揭,还要有意无意地参加名目繁多的应酬,心浮了,文字的起色就不大。京隆告诫我几次,但看到我并不太在意,也就罢了——他是一个极自尊、又极有自知之明的人,他当然也知道,著作等身换不来一套房子。
我一直认为,写诗是年轻人的事情,可京隆到八十岁时,还写散文诗,且有发表,真令人诧异。早在他七十六岁学电脑时,就让我吃惊不小。文学面前,他好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,永远怀着一颗童心。
一个平心静气的写作者,波澜不惊地活着,不紧不慢地写着,端端正正地为人处事,他所喜的,是有人能片刻摆脱物欲的束缚,去追求一缕精神层面的东西;他所忧的,是镶着大金牙、戴着金链子、开着宝马车的衮衮诸公,是否把老祖先留下的美好东西丢弃,是否能平视那些善良与真诚。他不隐瞒自己的观点,他又不愤世嫉俗地大声呼喊,他相信润物无声,他更相信功到自然成。他活了84岁后,无声无息地去了,像一枚成熟的果实,最终要拥抱大地。
他走后不久,“文化荒漠”渐渐有了文化勃兴的迹象。春天虽姗姗来迟,可毕竟来了。
这是他多么希望看到的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