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大新
七月流火,每当看到这一树树摇曳的紫薇花,就会勾起我脑海里一段早已尘封的记忆!
俗话说: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可我弄不懂“柴”为什么会放在七件事之首,可我却尝到这个“一把手”的厉害了。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,生产队公山的柴是不准随便砍的,我们只得向外村“开发”。小时候就怕放暑假,不像城里的孩子可以呆在家里避暑。我们一放暑假,母亲就会连哄带劝要我同村西头男老太和女老太上山打柴。那挑着柴担,在弯弯的山道上磕磕碰碰,汗如雨下,实在不是滋味。多年过去了,每当想到上山打柴的情景头就会发晕,就会想到老家山岗上那一串串刺眼的紫薇花……
村西头住着同族的老俩口,60出头,因辈分管着,我称他们为“老太”!每次打柴都是他们俩带着我。因为我同壮劳力一起上山打柴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,没等我一捆柴砍好,他们已挑着一担柴风风火火下山了。落下我一个人,看到那些野坟荒冢风吹草动,野兔出没就会疑神疑鬼,毳毛倒立。所以只能同上了年纪的老太结伴上山。与其说是砍柴倒不如说是“偷柴”,因为山民砍柴一般都是立秋以后,我们便打个提前量。老家的山因靠近小镇,又在马路边,要应付上级封山育林检查。只得从邻村的山上捞一把。没等他们上工的哨子响,我们已经满载而归。偶尔被邻村看山的村民逮个正着,呵斥了一顿,看在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份上也就网开一面,来个“口头检查”就算了。砍柴常去的山头是距我家十几里路的紫薇冲,紫薇冲因山上长满了野生的紫薇而得名。
天还没大亮,正是睡懒觉的时候。母亲总是热好了一大碗油汪汪的蛋炒饭,叫着我的乳名催促起床,还说趁早上凉快。我懒洋洋地起床后,虽说心里极不情愿,但看在蛋炒饭的“面子”上,只得硬着头皮扛起扁担去村西头和两位老太一道踏着晨露上山。在山上,女老太交待说,鸡骨头树(紫薇树)不要砍,它是佛树。葛藤也不要砍,留着秋后打葛粉。由于我的砍柴动作不是太利索,每次都落后。有一次不小心,柴刀把食指划破了,男老太赶快从他的大襟褂子上撕下一条布给我熟练地包扎起来,因为男老太在部队学过战地救护。他们总是自己把柴砍好以后,再帮助我砍柴,然后帮我捆好,等我一道下山,他们每次走在前面探路,看我落远了,就赶回来接我一下。
听大人们说男老太年轻时在国民党部队五虎上将卫立煌部当兵,属于专政对象。在那“划清阶级界限”年代,我母亲倒会钻空子,把我交给“坏分子”,她居然很放心。因为他们老俩口心地好,身边没有人接近他们,所以他们对我特别关照。出于好奇,趁在山上砍柴时瞅机会试着想打听一下老太,听听战斗故事,他很不乐意提及此事。可能是被红卫兵斗怕了。只说了个梗概,他说他年仅15岁就被抓壮丁,在徐州戒严司令卫立煌部当过班长,转战徐蚌一带。他当的是特种兵,骑自行车打枪弹无虚发。在徐州铁路线边经常同小日本进行拉锯战。随同卫立煌部南征北战,在抗日战争中九死一生,他一人对付三个日本兵,立过多次战功。他在抗日战争中的很多立功证书、奖章都被红卫兵“抄家”烧掉了,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,烧了就烧了,反正留着也是“罪证”。他右半脑处残留一块日本的迫击炮弹片,因为开刀有风险,就没有手术了。每逢天阴就疼,他风趣地说:我头上这块弹片比天气预报还灵验,看来我要把它带到“土耳其”去了。他身材高大,腰板笔挺,说话风趣,右腿受过伤,走起路来有点偏,一头银发,满面红光,目光深邃而坚毅。女老太慈眉善目,省吃俭用,乐于助人。文革中男老太吃的苦头,不是一两句话能叙说清楚的。风烛残年的老俩口子是“八十岁老奶奶砍荒蒿、一日不砍一日没烧”。男老太年轻在外当兵,解放后成家已无生育能力,抱养一子,体质差,自顾不暇。老俩口符合“五保户”条件,只因成分问题未能评上。在紫薇花开的季节,老俩口背着“反革命坏分子”的黑锅,在贫困潦倒中相继辞世,葬在自家的自留山上,坟茔四周开满了紫薇,一阵风来,犹如雨下……
富有戏剧性的是曾在皖东打游击的李大队长,放弃城里干休所的优越条件,回乡发挥余热,包在我们生产队。当年他俩一起结伴而行到淮南,主要是解决温饱问题,刚走到蔡家岗,老太被国民党部抓了壮丁,李大队长成功逃脱后投奔了皖东江上青的游击队。从此,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,注定了不一样的人生格局。解放后,李大队长享受政府特供,并配有专职护理员;我老太是三天两头戴高帽,挂牌子游街。李大队长看在昔日的情份上,利用工作之便,经常把特供的商品如渡江香烟和古井玉液等带点给男老太享用,如此这般,反而使男老太心里感觉更不是滋味……
值得欣慰的是,中央人民政府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阅兵式,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!并邀请各国政要参加,还有一个特殊的方阵,即邀请国民党抗战老兵参加游行。抗战老兵在政治上、经济上给予同等待遇,这一英明决策只可惜来得晚了一些,俩老太未能等到这一天就撒手西去……
如今,紫薇花像一位走出山门的村姑,从僻静的山野来到喧嚣的城市、展示异样的风采。在道路两旁,在河滨,在公园,在小区,给焦灼的城市带来丝丝凉意。它对环境要求不严,适用性强、好伺候。是城市绿化的首选苗木之一。因树身无皮呈白色,晶莹光洁,老家俗称鸡骨头树,为落叶小乔木,最高能长七八米。花期长,有“紫薇长放半年花”之说。我所知道的紫薇有:赤薇、银薇和翠薇。春天,我们常约几个朋友到山上找些奇形怪状的紫薇树根挖回来制作盆景,不宜做盆景就栽在院外的坎坝上培养。天长日久成了一块名副其实的紫薇园,远远望去,就像一片艳丽的绯云,一团团,一簇簇,像一对经历过风雨的恋人,相依相偎,相互搀扶,交融在一起,任凭酷暑骄阳、热风吹雨,依然枝叶婆娑,绽放着自己的那份执着与坚强。微风过处,缀满花粉的绒状小花瓣轻轻滑落,形成了一道缤纷艳丽的紫薇雨!
唐代大诗人杜牧一首《紫薇花》写得好:晓迎秋露一枝新,不占园中最上春;桃李无言又何在?向风偏笑艳阳人。咏物抒情,借花自誉。后人称他“杜紫薇”。也许与老家山岗上的紫薇分别得太久了,随着岁月的更替慢慢地开始读懂它了,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深刻含义。我打算到一定的时候还要“打回老家去”,做个正儿八经的“紫薇山下一樵夫”。以紫薇为伴侣,闲咏陂塘映月,静听山风呼啸,尽得云卷云舒、花开花落之幽趣。自来到这座喧嚣的城市后,以为再也见不着那满山的紫薇花了,谁知在城市的每一隅依然可见艳丽如霞的紫薇,独占城市夏日风光。苍狗白云,物换星移,我也不再畏惧紫薇花开的暑假了!必定那个季节为我带来别人没有的记忆。我,反而赞美紫薇那秋波流盼,巧笑嫣然的大方神情。喜欢听她饮风自吟,诉说昨天的往事。即使心存委屈,也会在炎炎夏日保持一抹淡然之情。
又是盛夏,紫薇雨飘,老太伫立在开满紫薇花的山岗上,遥望北方,望着望着,他笑了……